新任知县马德旺长得眉清目秀，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。韩宜可进来时，他迟疑了一下。等三人亮明身份，惊得张大嘴巴，急忙起身告罪，作揖不迭，将三人请至后堂。
落了座，马德旺拿出一套粗瓷茶壶和几只笨拙的大碗为客人倒茶，抱歉地笑道：“不好意思，条件有限，下官这里只有大碗茶款待各位大人”。
韩宜可打量着屋内，只见除了几件半旧的家具，并无长物。窗上的黑漆已经剥离得斑斑驳驳，青砖墁就的地面出现了三两处塌陷。也不知什么地方散发出一阵阵潮湿的霉味。
马德旺自嘲道：“县衙比不上你们都察院这些大衙门，各位大人见笑了。”
韩宜可道：“公署衙门大同小异，没什么好笑的。”
马德旺变换了一下站姿笑道：“下官刚到任之际，见这后堂有些奢华。因想起陛下倡导节俭，不愿意耗费财力，便将一应檀木桌椅、金银茶具送到了知府衙门，换了这套色彩暗淡些的。”
韩宜可见马德旺一直站在那里垂首侍立，劝他坐下说话。马德旺客套一番，才用手指在额头上抹了两把汗水，陪着小心坐下了。
韩宜可问起前任知县道同遗属们的下落，马德旺说已经于五天前卷上铺盖卷回蒙古老家了。可能是没脸见人，夜里悄悄逃走的。韩宜可推算了一下，是在自己到达番禺县的前三天。
韩宜可问起永嘉侯之子朱暹打砸县衙一事，马德旺说自己新到任，不明就里，详细情况要问皂吏们。说着跑到外边，不一会领着贴书汪铎和捕头张进一般皂吏相跟着进来了。
马德旺介绍完，汪铎拱手施礼道：“回各位大人，小人在这里供职已有三年之久，了解一些情况。”
韩宜可眉目一挑说道：“请汪贴书详细谈谈。”
汪铎说话干脆利落。据他所讲，那天因郭玄二状告商户罗冕之子罗淮调戏自己的未婚妻英莲，道同命张进等一班皂吏将罗淮抓了进来。来县衙公干的广州驻军巡检陆丁见罗淮苦苦喊冤，忍不住上前询问原委。因道同看不起陆巡检的身份，二人争吵起来。道同一怒之下命皂吏关押了陆丁。陆巡检的上司、千总朱暹闻讯过来要人，道同不给面子，二人再次发生争吵。朱暹听见道同嘲笑他的的父亲永嘉侯是个大老粗大叛徒时，雷霆大发，开始动手打道同耳光。皂吏们不忍看上司挨打，与朱暹的手下官兵发生了群殴。朱暹兵强马壮，皂吏们不是对手，四处逃避。朱暹趁乱救走了陆丁，大概是出于赌气，捎带把罗淮和其他几名犯人也放走了。
那朱亮祖祖籍安徽六安，本是元朝的一名将军，后来被朱元璋擒获，便投降红巾军，做了一名首领。在攻灭陈友谅、张士诚等战役中00功--勋卓著，又率领大军夺取了两广的广大地区，深受朱元璋赏识，故此被封为永嘉侯。汪铎所讲的“大叛徒”，就是指朱亮祖反叛元朝投降朱元璋一事。作为永嘉侯的嫡亲儿子，朱暹听了这话肯定会气炸肝肺。
张进他们几个皂吏也证明事实的确如此。
韩宜可不动声色问道：“汪贴书，莫非道同是个不知好歹的狂妄之徒吗？”
汪铎反问道：“大人何出此言？”
韩宜可想不到一个小小的贴书敢这样跟自己说话，笑一笑，解释道：“朱暹贵为侯门公子，又是千总，道知县竟敢当面顶撞他，甚至辱骂他的老父，这不是狂妄又是什么？”
汪铎犹豫道：“告韩大人，我们道知县平时还比较谨慎，只是……”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接着道，“只是有酗酒的毛病。一喝醉就目空一切，啥话都敢说。有一次居然……，这个，反正他也死了，说出来对他没什么危害。有一次他仗着酒兴居然称皇上为、为朱老秃。”
朱元璋年轻时因为过度穷困，曾在老家濠州的皇觉寺做过和尚，“朱老秃”就指这个意思。
韩宜可骂道：“该死的东西！”
由此可见，道同辱骂永嘉侯之说是很有可能的，永嘉侯没有说谎。有些人酒后口不择言，天皇老子都不怕，这个并不鲜见。韩宜可心想。
汪铎急忙辩解道：“这可不是小人说的啊，我是在向各位大人汇报情况。这是道大人的原话，小人只是复述而已。”
韩宜可道：“汪贴书不必紧张，没你的事。我再问你，道同与郭玄二是怎么认识的？他们真的暗中勾结，牟取暴利？”
汪铎征得韩宜可允许，自己倒了一碗水，喝了几口，接着慢慢说出一件事。有一次他陪道同去沙湾水道游玩，船到河中间突然漏水了。道同生在北方，不识水性，汪铎一个人又救不了他。正在危急时刻，郭玄二带着几个人划船路过，救了道同，没收任何费用，从此二人熟悉起来。至于牟利之事，道同从不肯对手下人透露，汪铎不得而知。
韩宜可想起了几个农夫所说的“打捞队”，佯装纳闷地问道：“遇见有人落水施以援手，是一个人最起码的责任和义务。刚才你说郭玄二救了道同没有收费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汪铎解释道：“说起这事连我这个小小的贴书也感到羞愧。郭玄二是这一带有名的地头蛇，手下有一帮恶棍，他们在河上抢救落水人员，是要明码标价收取费用的。”
此话印证了几个农夫的讲述，韩宜可深信不疑。
一直没有说话的周观正插话问道：“请问汪贴书，刚才你说罗淮调戏民女英莲是怎么回事？”
汪铎呵呵笑了几声，解释了其中的原委。根据郭玄二的说法，罗淮曾多次调戏他的未婚妻。那天英莲去捕鱼，在河边刚好遇见罗淮，罗淮就对她动手动脚。郭玄二发现后阻止了罗淮，事后又觉得憋气，这才告到了县衙。而据罗淮所说，早在郭玄二和英莲定亲之前，他就对英莲产生了爱慕之情，一直在追求她。不想英莲是个性情古怪之人，并不稀罕罗家的万贯家产，死活看不上罗淮的肥头大耳。
那天在河边遇见英莲，罗淮只想向她表白相思之苦，根本没有欲行非礼。郭玄二之所以告他是另有原因的。郭玄二仗着手下有一帮人，曾经想从罗家敲诈钱财。罗家是高门大户，哪将这些混混放在眼里。罗淮带着两个护院武师找到郭玄二，三拳两脚就把那些人打趴下了。郭玄二对此怀恨在心，才使坏陷害他的。
韩宜可沉吟片刻，看着汪铎说道：“道同与罗家关系怎么样？”
汪铎作为道同曾经的下属，不愿老揭上司的短，挠着头发苦笑了一下，没有开口。
周观正口气强硬地说道：“现在是都察院最高长官问你话，你必须如实禀报。隐瞒事实就是大不敬，就是对朝廷不忠。”
汪铎吓得立即正色道：“小人一定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。有一件事我一直憋在心底，没对任何人讲过，也不知道该不该说。”
韩宜可停住送到嘴边的茶碗，问道：“什么事？”
汪铎道：“道知县曾经命小人传话给罗淮的父亲罗冕，说罗万户是个聪明的生意人，只要弟兄们高兴了，啥都好说。”
“万户”是明初对于巨富者的尊称，不同于金元时期的官职。
韩宜可故意问道：“这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汪铎装出一副傻呵呵的样子说道：“道大人才高八斗高深莫测，小人实在理解不了其中的含义。”
周观正冷笑道：“你是不敢说吧？那好，本官替你说，这不就是在索贿嘛。”
汪铎继续装傻充愣道：“哎哟，原来是这个意思呀，到底是周大人学识渊博见解深刻。要不是大人说破个中奥妙，就小人这猪脑子，打死也搞不清楚。要是我明白的话，早就举报了。”
众人指着汪铎哈哈大笑。韩宜可颇有兴趣地微笑道：“好个精明过人的小贴书！放在县衙委屈你了。”
汪铎是个漂亮的后生，不过二十出头，一身干净的皂衣将他衬托的越发面白如玉，与张进他们几个邋里邋遢的皂吏形成鲜明的对比。
朱元璋时代，对贪污受贿的治理极端严苛。别的犯罪都有减缓的余地，唯独贪腐罪没有丝毫通融的可能，贪污六十两银子就要处以极刑。道同向罗冕索贿，已经构成了犯罪。按照大明律，各衙门的公职人员对上司和同事有监督的责任，发现作弊行为应立即举报。凡知情不报者，一旦查出要判流放之刑。汪铎装糊涂，显然是为了逃避罪责。
韩宜可又问罗冕是否给了道同好处，汪铎表示不知情，只知道后来提起罗冕，道知县就一脸的鄙夷，还骂他是铁公鸡。还说，当官的只要一句话就能拔光他的鸡毛。
周观正分析道：“这么说道同未能如愿，便怀恨在心，关押罗淮完全是挟私报复。”
韩宜可停顿了一下，问道：“汪贴书，听说道同与一个名叫英莲的民女有染，是不是真的？”
汪铎急忙摇头道：“不可能不可能，那英莲是郭玄二的未婚妻，郭玄二又是道大人的救命恩人。道大人再不像话也不会染指英莲的，朋友之妻不可欺嘛。”
坐在一旁的张进忽然色迷迷地呲着黄牙笑道：“我看这事儿也并非空穴来风，我曾好几次看见老道深更半夜偷偷出门，狗儿的肯定是去和英莲约会了。那小娘们长得确实撩人，换了我我也干。”
汪铎骂道：“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，这种话怎么能乱说！道大人虽然死了，可安人还健在。大人生前与安人恩爱有加，要让安人知道了该多伤心啊！”
张进满不在乎地笑道：“他们都回老家了，怎么能知道。要是换了我，我就不怕老婆知道。我会把狗儿的英莲请进家里像菩萨一样供起来，让我老婆给她打水洗脚铺床叠被。”
韩宜可不耐烦地打断他，说道：“张进，少说废话。本官问你，你们几个皂吏还知道些什么，都可以讲讲。”
张进粗声大气说道：“我们这些人目不识丁，除了有把子笨力气啥都不会，说穿了就是县衙养的一群狗，知县大人让我们咬谁我们就咬谁。”
众人哄堂大笑。周观正笑道：“那你们都咬过谁呀？”
张进道：“多了去了，我们打过罗淮，早以前也打过郭玄二那帮混蛋，还视死如归打过朱暹朱千总，还打过来县衙缠诉闹事的老百姓。就算知县大人让我去打永嘉侯，我也视死如归。现在如果马大人让我打你们几个狗儿的，我也照打不误。”
众人见他是个十足的粗鲁人，也不和他计较。
周观正道：“那些老百姓是好人还是坏人？”
张进端起汪铎的茶碗咕咚咕咚饮了一气，打着嗝说道：“搞不清，大概都是刁民，也可能有良民。我们只管执行县太爷的命令，管他狗儿的好人坏人呢。”
周观正笑骂道：“也难怪人家把你们这种人叫做恶吏，你们还真不问青红皂白乱咬一气，跟疯狗似的。”
张进道：“废话，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。但凡肚里稍微有点墨水的，谁干这份破差事。话说回来，知书达礼的酸文人臭书生也干不了这活。”
看看时间不早了， 韩宜可站起身来对马德旺说道：“本官这次是微服私访，任何人不得对外泄露我们的身份行踪。”
马德旺正色道：“下官不敢。”又对手下众人厉声说道，“都听见了没有？谁要敢泄露大人的消息，定斩不饶！”
